原文于2023年6月8日在美洲对话（Inter-American Dialogue）网站上发表：China’s RMB isn’t set to outpace the dollar in Latin America…yet – The Dialogue

米格尔·奥特罗-伊格莱西亚斯（Miguel Otero-Iglesias），阿古斯丁·冈萨雷斯-阿戈特（Agustin Gonzalez-Agote）

近几个月来，巴西和阿根廷宣布了扩大与中国双边货币使用的计划，以加速贸易和投资并应对其美元储备的减少。在拉丁美洲和其他地区中，这些协议再次引发了关于中国影响力在国际货币事务中增长以及美元全球主导地位下降的争论。自中国前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于2009年首次公开呼吁改革国际货币体系以来，中国已经加速推动其货币人民币（RMB）或“元”的全球使用。但中国在建立一个替代美元主导的货币秩序方面到底取得了多少成就？

美国单极时代的终结

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包括拉丁美洲在内的许多地区达成了广泛共识，即美元的全球主导地位已经达到了顶峰。无论是美国的朋友还是敌人都开始批评美元在国际市场中的过大作用。他们也都呼吁转向一个允许更多使用国内和其他货的系统。

在这些批评者中身先士卒者是中国。其于在近期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WTO）并开始涉足诸多海外市场。当时，对许多特别是南半球的发展中国家领导人来说，中国提供了（主张财政纪律和金融自由化的）华盛顿共识的新自由主义之外的一条新路线。而此时，南半球发展中国家尤其是拉美国家，开始质疑新自由主义的有效性。中国的国家资本主义模式在国内实现了显著的经济增长和贸易扩张，并帮助数亿人摆脱了贫困。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国从全球经济中的一个相对较小的参与者发展成为国际货币和金融事务中的领导者。到了2000年代后期，除了吸引了发展中国家的许多关注外，中国还开始全面推动其货币的国际使用。

中国的货币国际化运动

中国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动机可谓是即激进又保守。一方面，中国领导层希望发展一种美元替代品作为国际贸易和投资的交易货币，并提高人民币作为全球储备资产的地位。这将使中国的合作伙伴可以用人民币完成交易，绕开西方清算机构和消息传递系统，从而促进双边流动的同时削弱美元的霸权地位。另一方面，中国也在寻找减少自身对美元依赖的方法，从而避免美国“脱钩”努力下在金融上受其掣肘。美国因俄罗斯无端侵略乌克兰而对俄实施的制裁提醒了中国领导人依赖美元所带来的的直接成本，以及这种依赖可能在未来收复台湾的冲突中带来的风险。因此，增加人民币作为国际货币的接受度的努力也可以被解读为支持未来的战略自主。

中国现在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些目标？许多专家指出，在货币的三大功能（ 交换媒介，记账单位和价值储存）中，美元仍是全球首选的主要货币。而人民币未能广泛的削弱美元的相对主导地位。总的来说，美元还在继续主导国际债券市场、跨境贸易信贷和外汇交易。根据美联储的数据，在过去的20年中，美元在美洲地区的贸易中占96%以上的份额，一些国家（如厄瓜多尔、萨尔瓦多和巴拿马）更已将其作为法定货币。即使自1999年以来，它在官方外汇储备中的份额有所下降，但美元仍然以近40个百分点的优势领先于第二大储备货币 – 欧元。

资料来源：作者利用国际清算银行（BIS）（2022 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未注明）和环球银行间金融电信协会（SWIFT）（未注明）的数据汇编而成

相比之下，与中国的经济和金融实力而言，人民币在国际上的使用仍然相对有限。尽管早期有预测认为它将取代美元，但人民币在过去将近十年里一直处于世界第五大使用货币。与欧元相比，它在外汇交易额、官方储备和全球支付中所占份额微乎其微，更不用说与美元相提并论了。虽然中国已成为南美洲的主要贸易伙伴以及主要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地，但人民币在该地区的使用仍然较低。

虽然近年来人民币在拉丁美洲已有所发展，但是它还远远难以威胁美元在该区域的主导地位。例如，虽然人民币最近超越欧元成为了巴西的第二大外汇储备货币，占据巴西总外汇储蓄的5.37%。但人民币仍然跟占据巴西总外汇储备80.42%的美元有很大差距。今年，根据2月份达成的一项协议，一个类似于阿根廷和智利的离岸清算中心在巴西得以建立，同时巴西还开始接受以人民币结算贸易和投资，尽管没有官方统计数据体现这些交易的规模。

巴西和其他拉美国家仍然在贸易层面严重依赖美元，这种依赖不仅体现在其与美国的贸易中，还体现在与其他国家包括地区内部的贸易中。随着中国的影响进一步深入拉美，无论是以“一带一路“的名义或是其他的平台，更多的公司可能会开始接受人民币结算。但是当下，人民币在这方面的使用仅限于少数案例。

中国的货币高速公路

当然，这种最大限度主义观点可能忽略了中国人民银行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渐进并逐步的进展。我们应该避免将美元和人民币进行比较，因为两者目前为止的运作方式非常不同。实际上，受中国强劲的经济和海外清算中心的推动，人民币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已经成为世界前五大货币之一。2015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将人民币纳入了其特别提款权货币篮子中，尽管人民币尚未能被完全自由兑换。而在2023年，人民币首次超过美元成为中国主要跨境交易货币，这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通过分析建立一系列货币“高速公路”来促进人民币在外国市场的使用，可以看出中国（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进展。例如，在2009年至2020年期间，中国人民银行与外国央行签署了超过40项双边货币互换协议（BSA），总额超过5000亿美元，超过历史上任何其他协议。这些互换协议已被用于促进人民币贸易结算，并为合作伙伴国家提供短期流动性支持。尽管目前为止中国在实现上述第一个目标(促进人民币贸易结算)上并不成功，但双边货币互换协议已经显示出其作为应对经济危机的紧急机制的一些潜力。例如，阿根廷在2023年1月激活了互换协议并计划进一步扩大其规模。

另一条货币高速公路是于2015年建立的中国银行间支付系统（CIPS）。该系统旨在为SWIFT网络和其他西方清算系统提供替代方案。CIPS目前由超过1300家金融机构（包括来自南美洲的17家）组成，这些机构分为直接参与者和间接参与者，它们之间清算人民币交易，并代表他人进行（包括支持跨境贸易的）清算。批评者指出CIPS仍是一个主要由中国银行组成的小型网络，并且其交易量明显低于其西方同行。但CIPS的交易量仍正在增长，其他国家也很可能在未来加入。中国的货币高速公路目前并不是特别繁忙，但我们很可能会在未来几年看到更多的交易量。

近期与巴西和阿根廷签署的协议是上述增长的一部分。中国和巴西于2023年3月签署的协议承诺扩大人民币的使用，以加速贸易和投资和促进跨境结算。4月宣布的中阿达成的协议将允许阿根廷使用人民币支付中国进口商品，以缓解其疲弱的美元储备造成的压力。

这两个决定推动了中国的人民币国际化运动，在创造这些国家与中国直接进行贸易机会的同时减少了对美元的依赖。尤其是巴西，该国长期以来一直是美元霸权的坚决批评者。卢拉（Inácio Lula da Silva）总统最近表示：“每天晚上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所有国家都必须以美元为基础进行贸易…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自己的货币进行贸易呢”？阿根廷也将欢迎美元外流的减少，因为这一直是其经济不稳定的原因。由于历史性干旱导致的农产品出口急剧下降，该国的美元储备处于危险水平。

中国货币国际化努力的局限性

尽管最近与巴西和阿根廷达成的协议引人注目，但它们仅是中国实现货币国际化目标的一小步。实际上，结构性局限将继续限制中国挑战美元全球主导地位的能力。特别是，北京坚持的严格资本管制和对美元的管理汇率阻碍了人民币在国际市场上的广泛应用。投资者倾向于选择那些拥有稳定和可预测的政治和宏观经济体系、广泛的国际吸引力以及开放金融市场的市场所发行的货币：在这些市场中透明度、法治和私有财产得到保障。而人民币在许多这些方面仍然有所不足。

在过去的200年来，主导的国际货币（英镑和美元）都是由具有健全民主制度、持久国际联盟和自由经济框架的国家发行的。由此而言，除非中国同意进行某些政治和社会改革，人民币可能难以吸引大量的外国用户。虽然乌克兰战争确实暴露出北半球和南半球，发达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存在一些分歧，但国际货币体系似乎仍然由自由主义范式所支配。

中美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也对人民币的国际化有着深远的影响。特朗普政府时期开始的贸易战和技术争端以及未来中美在台湾问题上的潜在冲突，无疑阻碍了中国实现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并且除非中美关系出现某种缓和，这种阻碍将继续存在。一些人担心一种新兴的两极货币秩序的可能出现：两个独立的货币和金融系统对全球经济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在这种情况下，人民币将拥有自己的、相对较小的影响范围。

结论：下一步？

虽然美元仍占主导地位，但（包括一些美洲国家的）很多政府已经在试图减少对美元的依赖。中国的提供的替代方案仍然远远不会对广泛的美元网络造成迫在眉睫的威胁。然而正如巴西和阿根廷所佐证的，中国在扩大人民币双边使用方面循序渐进的方法已取得了一些进展。人民币有潜力与美元抗衡，但是其在海外市场的使用仍然相对不广泛。因此，即使（人民币与美元的）竞争确将出现，此种竞争的发展也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同时，美国有可能会重新考虑其在拉美和其他地区的战略，如给予各国在国际货币关系中更多的的话语权。[i][ii]

[i] 米格尔·奥特罗-伊格莱西亚斯（Miguel Otero-Iglesias）是埃尔卡诺皇家研究所的高级分析师，西班牙IE大学政治、经济和全球事务学院及变革治理中心的国际政治经济学教授兼研究主任。此外，奥特罗-伊格莱西亚斯还是法国ESSCA管理学院EU-Asia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国际货币和金融。

阿古斯丁·冈萨雷斯-阿戈特（Agustin Gonzalez-Agote）是西班牙IE大学变革治理中心的初级研究员，也是埃尔卡诺皇家研究所的研究助理。冈萨雷斯-阿戈特还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关注中央银行数字货币（CBDCs）和分布式账本技术相关问题。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国际政治经济学。

[ii] 翻译：张瑞时（Jerry Zhang）